服务IAEA核合作

见证中国的 “取” 和 “予”

——专访国际原子能机构原副总干事杨大助

◎ 中核集团宣传文化中心核芯报道工作室 余诗君

▲ 杨大助（右）接受本刊记者采访

自1984年中国加入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以来，与该机构开展了全方位互利合作。与此同时，一批中国人以国际职员身份进入IAEA秘书处工作，其中有些人出任IAEA的高级管理岗位。本刊记者近日专访了不久前刚从IAEA副总干事岗位上退休的杨大助先生，他是继中国核动力研究院原院长钱积惠之后，第二位担任此职务的中国人。

杨大助（以下简称“杨”）：IAEA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组织，它是世界上唯一的专门处理核事务的政府间国际组织。各国参加IAEA正式活动的代表通常都是由政府派出。例如，各国出席IAEA大会代表团的团长需要持有政府首脑或外长签发的全权证书。

IAEA成立于1957年，现有173个成员国。IAEA的主要工作可以概括为以下几方面：第一，依据《国际原子能机构规约》《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和“保障监督协定”，对有关国家的核设施实施保障监督（即核查），一旦发现违约活动，总干事有权向机构理事会和联合国安理会做出报告。第二，组织谈判制定及履行核领域国际法律文书，制定核安全、核安保的相关国际标准，帮助成员国建立和完善与核安全、核安保有关的国内法律法规体系以及相应的监管体系。第三，开展和平利用核能方面的研究与开发、信息交流、技术转让、人员培训，帮助发展中国家利用核技术为本国的经济发展和人民福祉服务。

记：IAEA是由什么人来管理的？

杨：IAEA的组织机构包括大会、理事会和秘书处。大会由全体成员国代表组成，每年召开一次常会，就重要事项做出决定。由35个理事国组成的理事会是IAEA重要决策机构，每年通常召开5次例会。秘书处是IAEA的执行机构，现有2600多名国际职员，由总干事领导。

总干事是秘书处的最高行政首长，对理事会负责，由理事会选举产生，提交大会核准许可，4年一届，任期届满时可以竞选连任。在IAEA历史上，首任总干事是美国人，只干了一届。此后，各方达成“君子协定”，5个有核武器国家（美、俄、英、法、中）的人员不再竞聘IAEA总干事一职。第二任总干事是瑞典人埃克隆，连续干了5届20年。在第三任总干事竞选时，很多国家呼吁，应该由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人担任总干事。经过艰苦谈判和多轮竞逐，最后选出瑞典人布里克斯。但各方同时达成共识，下一任总干事应出自发展中国家。第4任总干事的竞选依然激烈，最终埃及人巴拉迪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代表、非洲的代表、阿拉伯国家的代表成功当选，他干了3届12年。此后，日本人天野之弥接任总干事一职，他是首位来自亚洲的总干事，在第三任期中不幸病故。目前，阿根廷人格罗斯是第六任总干事。

▲ 在IAEA技术合作国际会议招待会上致辞

记：自中国加入IAEA以来，双方的合作关系有何发展变化？

杨：加入IAEA近40年以来，中国一直和其保持良好的合作，全方位支持和参与机构的相关工作。中国在IAEA里的身份比较特殊，既是IAEA的指定理事国、NPT条约法定的有核武器国家，同时又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刚加入IAEA时，中国的核电事业刚刚起步，与国际先进水平相比还有很大差距。因此当时主要抱着学习借鉴的态度，利用IAEA的渠道，引进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在IAEA的安排下,我国的专家有机会到其他成员国学习进修，也邀请到许多国际知名专家来华传授经验。应该说，IAEA在帮助我国发展核电，建立和健全核安全体系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过去的30年，中国的综合国力得到全面提升。中国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关系也从以学习借鉴为主，到有取有予，现在更多的是向世界展示中国的先进技术和经验。

从中国对IAEA的财务贡献来看，1994年中国缴纳会费的比率仅在7‰左右，而2022年已经达到11.3%。中国在IAEA活动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也不断增强。特别是在大会、理事会讨论重要议题时，一旦中国代表发言，全场都会安静下来，认真聆听中国的观点和主张。作为在场的中国人，我也感到非常自豪。

杨：我2009年进入IAEA秘书处工作，但早在1988年，我就开始接触IAEA的活动。当时我在德国卡尔斯鲁厄核研究中心进修，我的导师负责IAEA培训班的教学工作，我协助他做演示实验。

1994年我调到了中国核工业总公司，开始从事与IAEA有关的管理工作。1997年，我被派到中国常驻IAEA的代表团。2000年任满回国，由于中核总承担的相关政府职能已被调整到国防科工委，于是我调到科工委，继续从事与IAEA有关的国际合作工作。3年后，我再次被派到常驻团，担任副代表，干了3年多后回到国防科工局。

▲ 出访南非,了解技术合作成果

2009年，在中国政府的支持下，经过竞聘，我被IAEA录用，成为技术合作司亚太处处长，分管30多个亚太国家的技术合作。3年后，我被调到非洲处任处长，分管40多个非洲国家的技术合作。2015年，我被任命为IAEA副总干事（分管技术合作），直到2021年1月底退休。在这一岗位上，我带领技术合作司200多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国际职员，管理亚、非、拉、欧洲地区130多个国家的1000多个技术合作项目，帮助发展中成员国利用核技术改善民生、助力发展。

记：您在IAEA的这些年，都参与过哪些重要的工作？

杨：除核能发电外，核技术在工业、农业、医疗卫生、环保、水资源管理等领域也有很多的应用。全世界拥有核电的国家也就30个左右，绝大部分发展中国家没有核电，他们主要是用核技术来解决民生问题。IAEA通过技术合作项目向成员国提供的支持与帮助，对发展中国家至关重要。每年将近1亿欧元的技术合作经费，全部用来帮助发展中国家培训人员、转让技术，支持他们利用核能和核技术来促进经济发展。

在IAEA工作期间，我访问了50多个亚非拉国家。在交流中，我深深感到，IAEA在帮助发展中国家利用核能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也取得了显著成效。许多国家在IAEA的帮助下建立了本国第一个核医学中心和放疗医院，为癌症患者带来了希望。有些国家通过IAEA学习掌握了辐照育种技术，并利用这一技术培育了新的农作物品种，实现了粮食、棉花大幅增产。有的国家通过同位素水文学技术，对本国、本地区的地下水资源有了更为全面、科学的了解，并且建立起水资源的科学管理体系和跨国区域性安排。

例如，4个非洲国家埃及、乍得、利比亚和苏丹，在IAEA和联合国计划开发署的支持下，利用核技术对跨境努比亚砂岩地下水资源开展了深入研究，建立了水资源储量三维分布模型，并谈判达成了四国合理利用共享地下水资源的正式安排。努比亚砂岩地下水资源总量比全世界所有淡水湖和河流加起来的水量还要多，这一合作意义重大。

在我访问的发展中国家中，亲眼见到许多由IAEA帮助建立的核研究中心及实验室，其中不少设备由IAEA提供，很多高管、核科技人员是通过IAEA培养的。非洲国家加纳的核领域高端人才，如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核安全局局长、加纳大学核学院院长都是通过IAEA的相关项目获得博士学位并成长起来的。

2017年，IAEA召开首次技术合作国际大会，出席会议开幕式的三位国家领导人均与IAEA有着特殊渊源。乌拉圭总统是一位专业肿瘤医生，早年受益于IAEA的培训。毛里求斯女总统曾经是机构技术合作项目的国内负责人。孟加拉国总理对核能与核技术高度重视，该国是最不发达国家中第一个计划利用核能发电的国家。

▲ 访问巴西研究堆（左三杨大助）

记：您在IAEA期间有哪些特别的经历？

杨：经常会到成员国出访，我一个季度一般安排 2~3次出访，一次约需要一周，为了不影响周一上班，周末出发周末回，行程一般比较紧张。有一次我访问巴西，5天时间去了5座城市。每天吃完早饭就开始各种活动会见会谈，参观访问做报告，一直忙到晚上，再匆忙赶向机场，半夜到达另外一个城市的宾馆休息，第二天清早又起来开始工作。访问很有成果，但当时陪我去的一个墨西哥年轻同事都有点适应不了这种紧张的节奏。利用飞回维也纳之前的一点儿时间，我们去看了足球博物馆，这是紧张访问中间难得的一丝休憩。

我任非洲处处长时，曾陪时任总干事天野之弥访问纳米比亚。当时，纳米比亚总统问我来自哪个国家，听说我来自中国，他用中文跟我说了声“你好”，令我心里一阵暖意，感受到这个国家对我和我的祖国的友好。

杨：IAEA是个重要而独特的国际组织，成为该组织的一员，对全世界很多人都具有很强的吸引力。数百人竞争IAEA的一个职位空缺，是很常见的。想进入IAEA工作，就需要为此积累相关的知识、经验、经历和能力。

从个人经历来说，我本科硕士博士都是清华大学的核化学化工专业，毕业后在清华大学核研院从事核方面的科研教学工作近10年。在中核总、国家原子能机构、常驻团的十几年工作经历，使我有机会参加了IAEA大会、理事会等各类会议，直接了解IAEA的决策程序、焦点问题、各方立场和主要关切。这些经历为我后来竞聘IAEA的职位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我觉得，想要进入IAEA工作，需要具备一些重要能力。

▲ 出席国际公共卫生峰会（左三杨大助）

首先是广博的专业知识。IAEA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国际组织，广博的核领域知识对于专业岗位和专业管理岗位都非常重要。之所以强调广博，是因为我们的专家往往对自己的专业非常熟悉，但知识面不够广。在一定意义上说，国际组织更需要复合型人才。

其次是丰富的国际合作和对外交往经验。因为IAEA专业岗位更多的是组织协调各类国际交流与合作。建议年轻学子申请一些在国际组织实习的机会，积累相关知识、经历和人脉，这对日后申请入职是非常有利的。

另外要具备与自己岗位相匹配的语言表达能力。国际组织里的工作语言是英语，要能熟练地运用英语表达观点、参与讨论、做报告、起草文件等。上述语言能力与母语是否英语并没有绝对联系。在国际组织里，有不少母语非英语的职员，同样能熟练地运用英语表达观点、起草报告。 

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也很重要。国际组织是一个多元的工作环境，其职员来自不同的国家，具有不同的教育背景、文化传统和宗教信仰等，因此在国际组织里特别强调尊重多元性。尊重多元性，首先需要了解多样性。

比如有一位女性普通职员跟她的上司说，你站在我背后时，我总会感到非常不自在。那位上司很惊讶，说我请你改稿，站在背后看，这很正常啊。但那位女同事说，在她们的文化里这是很难接受的。

有些同事觉得相互之间询问家里的情况和周末的活动被视为友好，有些人则认为这是打探隐私，是一种冒犯。

中国文化传统讲究和谐、平衡，求同存异等。在一定意义上说，这种文化更适合处理国际组织中多样性的人际关系。中国人还比较重情义，而每个国际组织都有自己的规则和规定，所有国际职员都必须熟悉和遵守这些规定，不能碍于人情。

杨：在过去的60多年里，IAEA在防止核武器扩散和促进核能和平利用等领域都做出重要贡献。展望未来，它还将在这些领域继续发挥独特作用。目前，中俄英美法德六国正在维也纳与伊朗就核问题继续谈判，一旦各方达成协议，日后的核查工作还需要IAEA执行。

在应对全球性的挑战方面，核能与核技术的作用不容小觑。核电可以在助力有关国家碳达峰碳中和的努力，IAEA一直致力于帮助发展中国家安全开发使用核电。另外，IAEA正在探讨利用核技术监测塑料废物在全球海洋中的扩散，以及利用核技术来处理处置废旧塑料等。新冠疫情暴发后，IAEA启动了人畜共患疾病综合行动， 目的在于帮助成员国利用核技术和相关技术，推进动物传染病研究、早期检测和监测方面的工作，以预防遏制诸如新冠之类流行病。